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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天下不過二三事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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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起歷史,人們總會習慣性地說:“……歷史長河……”這沒錯,只是不大精確。就像提到人生,人們總是用長跑來比喻一樣,乍聽沒錯,細想全錯。

因為真正的人生,是短跑。長年累月的準備,艱苦卓絕的訓練,都只為了關鍵時刻的沖刺。然後,人生定型。

歷史也正是這樣。

它的長河中閃爍著無數的關鍵時刻,這些或光明、或陰暗、或慘烈、或諱莫如深的瞬間時刻,才是我們人類的精華體現。其後所有的漫長歲月,都不過是它們的附屬品,用來稀釋、淡化當時的濃郁內核。

就像公元九七六年十月二十一日這一天。

這一天在宋朝歷史上的分量並不是特別的重大,只不過它的個性太鮮明了,絕對的獨一無二。這一天的清晨時分,宋朝所有的臣民們剛剛從床上爬起來,就突然間全體面無血色,瑟瑟發抖,就像瞬間同時看到了牛頭馬面給他們送來了閻王爺的早餐請柬。

一點都沒有誇張。事實上,他們中稍微有些頭腦的人,馬上就回想起了十七年前,甚至是二十二年前……那時候他們活在五代十一國裏,隨時都會血肉橫飛、妻離子散、人頭落地,那是名副其實的人間地獄!

一轉眼就這麽多年了,似乎這十七年以來他們的富足、安定,甚至都能重新奢談一下的尊嚴,都是那麽的自然而然。可是這一天的早晨,他們不約而同地想到了一個問題——這一切都是誰帶給他們的?

答案是柴榮……還有趙匡胤。

但是趙匡胤卻突然間死了——就在昨天他還好好的,可一夜之後,就被宣布已經死亡!

恐懼瞬間襲來,這時候,宋朝的全體臣民們才突然發現,他們的全部福祉,還有生命的保障,竟然是這樣的脆弱,完全都維系在一個人的生死存亡上。這讓他們發抖,因為誰都知道,趙匡胤只有一個,是沒有任何人能替代的。

但是害怕是短暫的。沒過多久,一個新的消息傳來,皇帝居然馬上就誕生了,而且竟然不是趙匡胤的兒子,而是他的弟弟——趙光義。

歷史記載,在這一天的清晨,宋朝原晉王、開封府尹趙光義在其兄長、宋朝開國皇帝趙匡胤的靈柩前奉遺詔即位,成為了宋朝的第二位皇帝。

這時候,宋朝子民們的感覺就開始分層了。有的人選擇繼續迷惑,他們要猜,這到底是咋回事呢?可有的人就感到了更大的恐懼,並且這種恐懼的加深程度和他們官職地位的高低成正比,越是那些平時不可一世的大人物,越顯得兩眼發直,四肢麻木,隨時都會昏倒。

他們眼前浮現的,不再是牛頭或者馬面,而是一張和藹親善、溫文優雅的中年男子的臉。

趙光義的臉。

這張從未在任何人面前扭曲猙獰過的臉,從此在人們的心裏徹底變樣。

無數的問號在每個人的腦子裏生成——昨天夜裏到底發生了什麽?趙匡胤是怎麽死的?為什麽即位的人是他,而不是他哥哥的兒子趙德昭或者趙德芳……

無數個疑問,但都沒必要再追查分析。上演了千年的老劇了,再沒有什麽情節的哪個變化能做到情理之中意料之外。尤其是“誰犯罪,誰受益”這條顛撲不破永不失效的真理。

於是在那個清晨,人們看著趙光義在他哥哥的靈柩前悲慟欲絕,痛哭流涕,要宰相薛居正等國家重臣再三請求,才勉強答應做皇帝。然後為了感恩和尊敬,他在《即位赦天下制》裏宣布——太祖“猥以神器,付與沖人……凡開物務,盡付規繩,予小子伋紹丕基,恭稟遺訓。仰承法度,不敢逾違,更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恭遵前旨,同守成規,庶俾沖人,不墜宏業。”

“沖人”——小孩子。他以三十八歲的實際年齡,深自謙抑,表示自己什麽也不懂,要“盡付規繩”,完全踩著他哥哥的腳印走下去,並且要依賴“將相公卿,左右前後”,一定要做到“不墜宏業”。

就這樣,宣言報告在繼續,加冕典禮在繼續,一個個法定的程序在繼續,一個新的、名正言順的皇帝在一步步地生成……沒有異議,沒人反對,全票通過。於是,在那一天的漫天大雪裏,至高無上的皇冠落到了趙光義頭上,其他人的頭上和身上落的都是慘白色的雪花。

包括原來的皇長子趙德昭、皇次子趙德芳,以及盛殮著趙匡胤屍體的棺柩。

那麽就真的沒有怨氣,沒有反對,沒有仇恨了嗎?!

可是有或者沒有,還有什麽意義嗎?不管那時的現場到底發生過什麽,至少在歷史上沒有任何的記載能夠證明在那一天,或者在那之後,有誰反對過趙光義登基即位當皇帝,就算我們能徹底不負責地戲說一下,假定那天全開封城裏每一個人都想要趙光義死,都只能更深刻地證明一件事——趙光義無所不能。

這是千真萬確的,以後二十二年裏所發生的事情都將證明,這位新皇帝無論面對什麽事都有他解決的辦法,不管局勢多麽惡劣,有多少人——不管這些人是宋朝人、契丹人、黨項人,給他出了多少難題,都從來沒有讓他真正的走投無路過。

所以眼前的這點小事,實在是不值一提。而且就從這時開始,人們就可以觀摩欣賞,趙光義是怎樣極為迅速而又有條不紊地把天下萬物都收入自己囊中的。

先安內。

首先是皇族,只見一連串金光閃閃的頭銜被趙光義扔了出去,落到他親愛的族人頭上。

封——先帝趙匡胤的皇後宋氏為開寶皇後;

封——原皇長子德昭為武功郡王,由興元尹、山南西道節度使、檢校太傅、同平章事,封為永興軍節度使、京兆尹兼侍中,位於宰相之上;

封——原皇次子德芳,由貴州防禦使升為山南西道節度使,同平章事;

封——皇弟趙廷美(先匡美,再光美,再廷美。為兩個哥哥避諱)由永興節度使兼侍中升為開封府尹兼中書令,封齊王,位於宰相之上。

並且由即時起,先帝趙匡胤的兒子和現齊王趙廷美的兒子,享受和現任皇帝趙光義的兒子們同等級待遇,並稱為皇子,三者的女兒們並稱為皇女,以示存亡一體,永無二心。

以上的條件怎麽樣?不管背後的那根大棒是否存在,達到了什麽級數,至少胡蘿蔔的噸位是夠了吧?平心而論,趙光義已經把能讓出去的都讓出去了,除了自己的皇位,連自己兒子的未來繼承權都沒有保留。而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東西——安靜。

在現存的史料中,查不到當年趙家內部有過任何的紛爭,尤其是最敏感的德昭、德芳、廷美三人。事實上,他們是空氣,徹底人間蒸發了,那一段的歷史中甚至沒有他們的任何出場白,或者哪怕一個現場動作。

下面輪到了諸位朝中高官,每人都有賞,悶聲發大財,就算是宰相這種沒法再升的職位,都可附加上一些額外好處。

原宰相薛居正加封左仆射,沈倫(原名沈義倫,避諱去義)加封右仆射;參知政事盧多遜升為中書侍郎、平章事;樞密使曹彬加同平章事;樞密副使楚昭輔為樞密使;潘美雖然不在家,也加封為宣徽南院使。其他的大小官員依次加官晉爵,嚴格做到人人有份,見者有份,就連大牢裏的犯人都不例外——大赦。哥兒幾個可以出去透口氣了。

忙完了這些,京城裏基本安定了,趙光義是不是可以松一口氣,進皇宮參觀一下自己的新家了呢?但是人們卻驚奇地發現,這人的表情還是那麽的奇特。想象一下,一張臉上既要保持住二十年如一日的優雅莊重,還要表現出發自內心的悲痛萬分、生不如死,一邊哭著一邊微笑,那是張什麽樣的臉?

仁德是那麽好修煉的嗎?劉備是那麽好當的嗎?

但這都是必需的,趙光義的局勢還遠遠沒有穩定,環顧當時,還有一樣東西是那時的他所搞不定的。

一股力量,它可怕並且敏感,在這樣的非常時期,只要有一個稍微異常的沖動就會把它突然點燃,而一旦它發作了,就會讓宋朝的天下瞬間四分五裂,無論誰都沒法收場!

是軍隊,此前完全聽命於趙匡胤本人,除了趙匡胤之外沒有任何人能調動一兵一卒的宋朝軍隊。

兩個月之前,宋朝征調了絕大多數的禁軍分五路進剿北漢,也就是說,在趙匡胤暴死,趙光義越侄登基時,開封都城內的軍力是空前薄弱空虛的。

這時就沒法不佩服或者羨慕趙光義了。說佩服,是說他眼光獨到,選擇了這樣一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來做他生命中這件最重要的事;如果說羨慕,就是他的運氣實在是太好了,他哥哥暴死的時候,居然正是國都軍備空虛的時候,沒有幾個握刀的人能對他躍躍欲試。

這時分析一下趙光義的能力組成元素。他強在哪兒?弱在哪兒?

趙光義二十歲剛出頭時就當上了開封府尹,此後一直在首都行政部門裏主持重要工作,至今已經有近十六年之久。他官場經驗豐富,全國一盤棋,甚至比他哥哥都熟悉,是當時宋朝的第一號能吏。但可惜的是,他瘸腿。

軍、政不分家,他只有一手硬。

趙光義致命缺陷就在軍隊。他沒有資歷,更沒有軍功。而軍隊是個奇妙的世界,想在那裏稱王,你必須要有實打實的能耐,“錢壓奴婢手,藝蓋當行人”,是騾子是馬,你得拉出去遛遛!

偏偏趙光義是個鬥智不鬥力的人。

這怎麽辦呢?想想當時的宋朝北征部隊,以黨進為首,潘美、郭進、楊光義……個個都是桀驁不馴,滿手血腥的人,但那時每一個人都對趙光義非常的客氣,原因只有一個,他是趙匡胤的弟弟!

除此之外,這些人還在乎他什麽呢?這些趙光義都心知肚明,於是這些人就都得遠遠地隔斷在北漢境內,既要面對太原城裏的北漢部隊,更要扛著已經趕到的契丹援軍。明明知道了國內已經天翻地覆,連皇帝都換人了,可就得原地待著。

因為沒有命令讓他們回國。

但小心著,這些人的職業就是整天盤算著怎麽殺人。趙光義的舉動他們都懂,甚至怎麽做的他們都能猜出來,而他們也真的不敢反抗,誰讓他們的家小都在開封城裏呢。但是這要有一個前提,就是千萬別給他們那個機會。

一切都取決於一個機會——一個人是否會突然到來。

還記得《角鬥士》嗎?那裏面羅馬的老國王被親生兒子活活悶死在胸口,然後新國王立即出去幹掉自己的皇位威脅者,那位飛兵團的將軍蒙特西莫斯,請問將軍這時的活路在哪裏?

怎樣才能讓他在當時的絕境中死中求活,甚至奪取更大的利益?

這位偉大的將軍選擇了逃避,他殺了來行刑的軍人,自己單身逃回故鄉。但是什麽都晚了,羅馬愷撒的手可以伸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他淪為奴隸,變成角鬥士,最後用民眾的呼聲,迫使皇帝走上角鬥場和他一決生死。

很動人,很震撼,但很愚蠢。

這一切完全可以避免,當初就有一線生機,讓他既能保全自己,更能保住妻兒的性命。那就在老國王被害,新國王派人來殺他時。那時他正在軍營裏,他完全可以利用軍心(他淪為角鬥士時才想起了這點),就算真的是他殺了老國王,他都能混淆黑白,讓新國王死。

當時宋朝的軍隊也是一樣,趙匡胤近三十年的恩德與積威讓這些軍人肯於,甚至習慣於為他去死,他們只需要一個理由,一個借口,一個人——德昭,或者德芳。

只要他們其中的一個突然出現在遠征軍的軍營裏,出示一個哪怕是偽造的趙匡胤被害的證據,這些人都會為他起兵,殺回開封,奪回皇位。

想一下,在事過三年之後,遠征北漢、燕雲的軍隊都會找機會擁立德昭為皇帝,從而讓趙光義起了殺心,這時趙匡胤在軍中的餘威有多大,就可想而知了。但讓人郁悶的是,開封,甚至整個宋朝國境都平靜得像一潭死水,每一個人都乖得出奇。對此,我們還能說什麽呢?

只能去猜了,趙光義的手段要高明到什麽程度才能達到這樣的效果。然而歷史證明,這些都不算什麽,緊接著又發生的一件事,才真正地證明了這個人的特色——無所不能。

他先是把自己的名字改了,起名為“炅”。這個字很棒,日下之火,光華燦爛,似乎比“煜”字還要稍好一些,但不管怎樣,改名字是他的自由,也是五代以來做皇帝的傳統習性,無可厚非。但是他緊接著就把他哥哥的年號給改了。

公元九七六年十二月以前,是宋開寶九年,在十二月以後,是宋太平興國元年。

這事很小嗎?

也許什麽都不算,畢竟它改不改都不會天塌地陷。不過,要留神,這麽搞就算沒有天災,人禍是少不了的。我們中國是忠孝禮儀之邦,講究“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是萬世之根基,不變之人倫!

要知道就在距今一百七十餘年前,這還是我們的立國之本,就算是以外族身份征服中原的清朝,也要遵守這樣的規矩。其中就有一條,“父死,子不改其規三年”,在中國的歷史上,除了改朝換代外,沒有任何一個正常交接上崗的皇帝敢在當年就改變上一代君王的年號。就連著名的幹掉老爹、殺掉大哥的暴君代表隋煬帝都不敢。

何況趙光義是以弟承兄,本來就名不正言不順。可他就是幹了,而且照樣朝局穩定,沒有任何人反對。記著,歷史可以證明,沒有任何人反對。

這樣的出類拔萃,我們真的應該膜拜一下。

做完了這些,趙光義下令遠征軍回國。等潘美、黨進等人回到開封之後,他們發現不僅要面對一個在名分上無懈可擊的新皇帝,連頂頭上司都換人了。

曹彬,任樞密使、同平章事;樞密副使則是以前的三司使楚昭輔。

潘美等人唯有仰天長嘆,彼等生而幸運啊……像他們這樣千裏奔襲,異國爭戰,除了沾了滿頭滿臉的北漢灰土之外,還得到了些什麽?可曹彬先生就不一樣,他在京城裏悠閑享樂,高官厚祿就不求自得。

還有那個楚昭輔,當年陳橋兵變時當眾說假話的神漢,居然變成了他們的頂頭上司!但你上哪說理去?關鍵時刻,你不在關鍵地點……去詛咒命運吧。

軍隊被搞定了,宋朝全國都松了一口氣,至少這樣不會有大規模的流血了。但就在慶幸中,皇宮的旁邊就突然有人流了血。

死人了,有人白晝當街殺人,而且殺完就逃,不知去向。

事情是這樣的,開封城裏物業繁華,三教九流什麽人都有,有商人,也有乞丐。這一天,就在靠近皇城根兒的一家大店鋪門前,一個乞丐堵著店門破口大罵,汙言穢語如滔滔江水連綿不絕。罵得精彩,聽的人多,無論店主人怎樣賠禮道歉都不好使,最後好不容易大家夥兒才聽明白,這位嘴特臭的乞丐之所以這樣激動,就是因為主人家施舍給他的東西不合他心,而且數量不夠。

群情激憤,這丫真是欠抽!不過罵歸罵,乞丐揚揚自得,乞丐怕什麽?除了大狼狗,啥也不怕。於是該乞丐的罵聲鋪蓋面更廣,在場所有人的家屬都被他問候了一遍。突然從人叢中沖出一人,拔刀就捅了他個對穿。沒等現場的人反應過來,這人扔下刀,沖出人群就跑了。

大快人心,不過這事也捂不住了。第二天,開封城的官員就上報給新任皇帝趙光義。趙光義大怒,立即上綱上線——這是五代時隨意殺人的陋習,一定要抓到兇手,立即嚴辦,剎住這股歪風邪氣!

有關部門不敢怠慢,全力辦案,很快就把結果上報——殺人的是店主人,動機是實在氣不過。

趙光義很高興,說愛卿,你能如此用心辦案,真讓我欣慰。不過,你最好再覆查一遍,可別冤枉了好人啊。下次把那把殺人的刀拿來。

幾天之後,該部門把兇器、獄詞一並呈上。程序走完,贓、供俱在,這案子結了。

趙光義卻再一次問,真的審好了?

該官回答,審好了。

趙光義突然轉頭對身邊的小內侍說:“取吾鞘來!”

片刻之後,小內侍拿來了一只刀鞘,直接下殿,把那只殺人的刀放入刀鞘,嚴絲合縫!

趙光義拂袖而起,怒視那個目瞪口呆的官員:“如此,寧不枉殺人!”

一邊派人去殺人,一邊嚴令下屬去查案,趙光義在廟堂之上瞬間就戳穿了手下人屈打成招、草菅人命的小把戲。

一舉數得。

先是明白無誤地告訴所有屬下,我的眼睛是雪亮的,誰也別想在我面前玩花樣。第二,發出信號,給所有人提個醒,我再不是以前那個好說話的晉王了,我、是、大、宋、天、子!從此都把位子給我擺正嘍。第三,我要刷新吏制,新朝需要新氣象,各部有司註意了,從此要清白做人,努力做事!第四,如果真的有第四的話,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開封城裏的命案,歸誰管——開封府尹。這時的開封府尹是誰啊?趙廷美!

小三啊,別看我給了你個官兒當,可得小心辦事喲……不然別怪二哥沒給你打預防針。

要整頓官場,光憑這一件小事,死了一個區區的乞丐還遠遠不夠,要震懾天下,就要選一個大官來開刀,誰呢?趙普。這太妙了,於公於私,無論從哪個方面來講,趙普都是最好的,唯此一人的目標。

為了效果,同時也為了快樂,趙光義選用了上乘的官場手段,一切都進行得公平合理,了無痕跡,但是絕對會達到目的。

他派了一個叫高保寅的官去做懷州的知州。懷州,正是河陽三城節度使、同平章事趙普的轄區。高保寅剛一上任,幾乎連懷州衙門裏有幾棵樹都沒數清,就立即上奏——趙普犯規了!他什麽事都管著我,我請求按照太祖定下的規矩,“罷節鎮領其支郡”!

好了,趙普就算有心理準備,都恨不得找塊豆腐一頭撞死。不是別的,罷節鎮、收支郡,恰是他當年給趙匡胤出的好主意,結果沒想到他自己也有當節度使的一天……啥也別說了,作法自斃!

但是別忘了,他叫趙普,歷史可以證明,如果趙光義是“無所不能”,那麽他就是“總有辦法”。別管局勢怎樣惡劣,甚至連皇帝都想做掉他,他都會有辦法。

趙普主動申請把支郡權交出去,把自己的節度使頭銜徹底變成榮譽銜,這都不算,他還作出了一個出乎所有人意料之外,堪稱找死的決定:他要進京。

名義是給趙匡胤發喪,為老領導送最後一程。

這個名義太光明正大了,連趙光義都沒法拒絕。那麽好吧,你就來吧,趙光義磨刀霍霍向趙普,就等著肥豬拱圈送上門。但趙普就是趙普,他來了,卻讓你沒法下刀。因為他挑了個最好的時機,在趙匡胤的其他老同志,如安遠節度使向拱、武勝節度使張永德、橫海節度使張美、鎮寧節度使劉廷讓、歸德節度使高懷德等人一起都來朝拜別趙匡胤,並朝賀趙光義登基時,他才來。

趙光義總不會當著這些人來砍他的頭吧?因為這是“太平興國”之年啊,要太平,才能興國。於是趙光義牙齒恨得癢癢的,卻只能笑得呵呵的,老同志們都辛苦了,來,大家繼續加官晉爵——向拱,你和張永德一樣,做左衛上將軍;張美,你是左驍衛上將軍;劉廷讓,你是右驍衛上將軍。趙普……你嘛,你與眾不同,這樣吧,你來個最高檔的,你來做太子少保,而且我很愛你,天天都想見你,你不用回去了,就留在開封吧!對了,還有,你也老了,別太累著,同平章的使相之權,就不再給你了。

眾目睽睽,趙普臉色慘淡,只能躬身謝恩。幾乎每個人都有些幸災樂禍,沒辦法,誰讓趙普當年那麽生猛呢,連趙匡胤有時都得聽他的,想必當時都有人在暗笑——太子少保,好大的官啊,可是請問我朝現在有太子嗎?你保個什麽保啊?

但誰也不知道,趙普這時心裏簡直樂開了花。多簡單,他達到目的了。他要的就是丟掉這些燙手的官銜,然後脫離地方,回到開封城天子腳下。

在地方上,有無數的混賬無賴,想升官沒理由,都在爭著搶著幫趙光義找他的麻煩。這樣搞下去,終有一天趙光義會理由充分地砍掉他的腦袋。

與其受小鬼的欺,不如直接面對閻王。

回到趙光義的眼皮子底下,一舉一動讓全天下人都看得見。只要夠乖,只要能忍,想必日久天長,趙光義都會下不去手的。無論如何,都比不明不白地死在外面強。

就這樣,趙普被順利拿下。在世人的眼光裏,趙光義的形象開始變得高大。

好多年以後,宋朝發生了一件事,很不起眼,似乎只是宮廷生活的小插曲,但如果把它和趙光義即位之初一個同樣不起眼的命令結合起來,就能揭示出宋朝曾經出現過的怪異現象的幕後秘密。

事情是這樣的,四川給趙光義上貢,貢品是畫聖吳道子的古畫《長壽仙人圖》。趙光義展畫欣賞,滿心等待著自己和這幅畫親密接觸,能隔著時空被吳道子感染一下。卻不料他突然間呆住了,旁邊的人就看見皇帝陛下神色愕然,連連眨眼,好像有什麽事一下子讓他突然抓狂,也說不清是憤怒還是興奮,反正他連聲大喊——來人啊!

“請問您叫誰?”內侍小心地問。

“都要!”趙光義一連聲地叫:“軍校、內侍、近臣,統統都來,馬上來!”

結果皇宮裏面緊急總動員,所有人一起往他的身邊狂跑,瞬間集合完畢,人人都呆呆地看著皇帝,就等著陛下說要殺誰。

卻只見趙光義笑嘻嘻地把手中的古畫向他們展開,很神秘,且更加期待地問:“你們看,這是誰?”

所有人都伸長了脖子仔細看,然後統統地面面相覷,驚異莫名,臉上的表情變得和趙光義一模一樣。他們期期艾艾地說——陛下……這,這是禦龍弓箭直都虞侯戴恩哪。

“對頭!”趙光義一拍大腿,哈哈大笑:“就是他。這太神奇了!”

然後戴恩就此平步青雲,從禁軍的中低層幹部迅速提升,直至寧遠軍節度使。史書記載,當時宋廷舉朝都稱他為“戴長壽”。

這事能說明什麽呢?不過是蕓蕓眾生,福禍升沈都只在君王好惡的一念之間而已。但別忙,回到趙光義即位之初,他突然變臉下令——詔令,天下禁止私習天文蔔相等書,違令者斬!

而且到了第二年,他更命令全國征集天文相士近三百人進京,進行分門別類的考試。結果除了合格的六十多人,其餘的都變成了罪犯,被臉上刺字,直接發配到沙門海島看風景,遇赦不還。

為什麽會這樣?

為什麽既崇仙羨仙,連長相暗合的都會破格提拔,可又把職業的“人間神仙”們不當人看,遠遠地趕到國門之外呢?

得好好想一想。

以上的事情都非常的小,在宋史長卷中只留下了寥寥幾個字的記載,但只有通過它們,我們才能找到那些在正統的歷史分析裏所沒法解釋的詭異現象的答案。

比如說,趙光義為什麽要虛耗國力,修那麽多的廟?他的兒子趙恒為什麽會突然間變成了個神漢,弄得“一國君臣如病狂”?甚至百餘年之後,金兵無論用什麽辦法都攻不破、砸不爛的開封外城墻是怎樣自動陷落的?都與這時趙光義的決定有著千絲萬縷的關系。

就連九十年之後那次舉世聞名的變法強國之夢,都能在這裏找出必須要做的根源。只不過世態萬千,人事蕪雜,只能到那時再說了。

每一個人都知道,宋朝是文人的天堂。那麽這個天堂的大門,是什麽時候打開的呢?

很多人都會指著資料說,宋太祖趙匡胤對文人就非常好了。但如果一直那樣好下去,文人絕不會幸福到在宋朝一手遮天,有時囂張跋扈到連皇帝的臉都敢踢黑。何況趙匡胤還會不時對文人們齜牙一笑——“之乎者也,助得甚事!”

這扇天堂的大門,是趙光義打開的。他即位之後,不過區區三個月,也就是第二年,太平興國二年的正月,就突然宣布——開科取士。

從此,文人們,你們的春天到了。

這一次,宋朝全國各道所發貢士共有五千三百多人,這些人不管家庭成分怎樣,更不管家裏有錢沒錢,只要學分夠(進京之前要有取解試,參看趙匡胤卷),國家就給你出往返路費,支持你進京寫論文。就這樣,這些人從五湖四海出發,到開封城的禮部報到。

開始省試,進而殿試,緊接著這些人就開始歡呼——他們做夢都想不到,這一次錄取的比例竟然這樣的高啊!

這一科,趙光義取進士竟然是一百零九人!

要知道這個數字到底有多驚人,請回頭參看一下趙匡胤的取士記錄。

宋太祖一朝,幾乎每年都開科取士,但是所取極嚴,最多的一科是開寶八年,公元九七五年,那一年共取士三十一人。最少的是乾德六年,公元九六〇年,只取了六人。他在位十七年,開科十五次,一共才取士一百八十八人!

似乎太濫了……趙光義的首席宰相薛居正坐不住了,他上奏,陛下,取人太多,用人太驟了。

但趙光義微微一笑,這算什麽?下面的事才真正的驚世駭俗,前無古例。

趙光義令第一等、第二等進士並九經進士,直接當官,而且起步就是監丞、大理評事、通判這樣的省部級高官。次一等的同進士出身,以及諸科進士(明法、明字、明算、俊士之類)共二百七十人,直接送到吏部,這些人一律免選,優等註擬,好官美差先可著他們來。

薛居正等大臣們都傻眼了,這是在幹什麽?這些成熟的政治動物們滿腦子裝的從唐朝開始的讀書、科考、取士、選官,等等的一系列官場的金科玉律就這麽的都報廢了?

這當官也太容易了吧!趙光義……沒當過皇帝可以學,但你不能惡搞!

可是這一切還沒完呢,等到這一科的新任狀元呂蒙正等人向趙光義辭行時,新任的皇帝對他們說——到了任上,好好當官,要是發現了什麽不便於百姓的事,可以盡快處理。

也就是說不必上報!

薛居正等人開始大喘氣,這相當於把他們這些宰相以及京城各部大佬們都晾到了一邊,成了擺設。趙光義卻變得更加和藹可親,對他的新寵們說——眾位愛卿,想必你們初次當官,沒什麽錢吧。這樣好了,我給你們每人二十萬貫,作為你們的行裝錢。

就這樣,趙光義即位之後的第一科,史稱“龍飛榜”的進士們開始了他們的幸福生活。請記住他們的名字:狀元呂蒙正、榜眼李至、探花溫正舒,以及王化基、臧丙、馬汝士、王沔、張寵、陳恕、宋泌、呂佑之,還有張齊賢。

這些人在宋朝的政治舞臺上像火箭一樣的迅速躥升起來,速度之快舉國震驚,他們中至少有四個人當上了太宗朝的宰相,其中最快的一個當選時年僅四十歲。其他人中知制誥、尚書這樣的高官更是比比皆是。通過他們,趙光義開始了對宋朝的改造,把這個國家的每一個角落都貼上了自己的標簽。

趙光義迅速收到回報,幾個月之後,他就辦成了兩件讓全天下,乃至於契丹等外邦都瞠目結舌的大事。

一,把全國所有州縣的行政權完全收歸中央;二,迅速整頓錢幣,規範金融市場。

前者的重要性還用說嗎?歷史的原因,造成了他的哥哥趙匡胤每天都得想著怎麽向外發展,去搶別人的地盤,於是很多國內的典章制度都只能是臨時適用的辦法。比如為了備戰與安定,得允許某些州縣擁有特權。但當時除北漢以外,在實際意義上已經完成統一,再沒有什麽人有資格跟皇帝討價還價。

趙光義雷厲風行,從此中國的皇權,自唐中葉安史之亂後,再次回到了至高無上,覆蓋全國,公平地“欺壓”每一個人的高度。

關於第二,意義無比巨大,如果要稍微誇張點說的話,趙光義在做當初秦始皇做過的事。首先他統一了貨幣,“禁江南新小錢,民先有藏蓄者,悉令送官,官據銅給其直,私鑄者棄市”。

然後,把錢幣的數量重新規定。

這件事就要回到唐朝了,歷史記載的唐朝天祐年間以前,每百錢的含義就是一百個銅錢,並且足斤足兩,童叟無欺。但是天祐以後,出現兵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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